狗事(散文)

作者:康桥

 

        那日,我看见一只狗,还有另一只狗,相互撕咬,不依不饶。
   时隔几日,我又看见那只狗,还有另外那只狗,耳鬓厮磨,不离不弃。
   狗和人一样,日常里总爱把生活铺展成一片水域,平日里波澜不惊,稀松平淡;偶尔也有必要随风鼓起一丝波浪,宣告生活真实存在。
   许多时候,我都把自己当成一只狗。而最终我确认,其实,我真的是一只狗,而且是一只负载许多的狗。
   狗的特长本来是咬人,狗本来是不适合驮载重担的——狗值得炫耀的也许只有那张嘴,不但可以装腔作势地怒吼,恼怒时也可以撕扯你个七零八落;但狗绝没有承载重担的体魄,其实,狗也没有那个职责。但事实上,狗的一生总躲避不了负担累累的宿命。
   有时候,我总在想,狗的悲哀命运大致都是祖先就遗留下来的。当初,猴子能进化成人,狗也一定有那个机会,但最终猴子成了人,狗终归还是狗。我仔细想了这其中的原因,也许都是狗族的懒散造成的。猴子为啥能成人,就是因为猴子学会了直立行走——当然,从爬行,到直立行走,这其中的艰辛我们无法想象,但猴子就愿意经历艰辛,最终挺直了腰杆,而且转换了名称,成为这世界上最终可以主宰一切的人;而狗呢,狗当时也一定不满于现状,狗也一定有改变现状的欲望,狗大概也尝试过站直了,但狗缺乏挑战的勇气,摆脱不了习惯的束缚,更经受不了淬火重生的煎熬……归根结底,狗是太懒了,所以,最终狗还是狗。
   关于我是不是狗这个话题,我从来不曾和人论起,我怕辱没了我的先人,但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暗自思忖。
   小时候,我和同伴闹仗,结果总是我落败,原因并不是我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而是我缺乏与其对抗的勇气。后来的一次,我且战且退,一直从闹仗发起的村口退逃到家门口,我大站在门口不知就里,我却像猛然间醒悟了一样,迅猛异常地从门背后操起一把锄头,抡圆了迎向尾追而来的“敌人”,结果吓得他落荒而逃,他嘴里却一直骂我,说我是“窝门门”的狗。那是自从闹仗以来我取得的第一次胜利,于是,以后闹仗时我总是如法炮制,所以我总是百战百胜,于是我也经常被人喊起“窝门门”的狗。
   事实上,不管是哪里的狗,总归还是狗。
   从那以后,我总暗自思量,我到底是不是狗。
   上初中那年,我拉肚子一拉就是七个多月,除过不能错过的上课之外,我基本上都窝在宿舍的被窝里,捂着肚子暗自呻吟。而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正是最好动的时候,一起嘻玩的同学们却总不见我的身影,大家互相打问之下,就有同学说——康桥变狗呢。
   那段时间,我还没弄清我到底是不是狗,便又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我到底本来就是狗,还是由人变成的狗。
   许多年后,我在异乡的街头上游荡。城市的天空和我农村家乡的天空有没有区别,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弄清楚,但城里人吃的喝的比我家乡人好过百倍这倒是我再清楚不过的。但同时我又产生了一个疑问,我总怀疑城里人吃的东西不适合人类,原因就是,城里人拉在茅厕的屎尿缺少屎尿最该具有的臭味,没有臭味的屎尿上到地里庄稼都不乐意。但城里最让我怀疑的却不是吃喝拉撒,而是狗的命运。
   我们农村的狗,才是最幸福的狗。狗在我们农村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逗留,而且从不会讨人嫌,在任意一个门口都可以叫嚣或者舐食,从不怕门第封禁;我们农村的狗更是随意散漫、饱享自由,从不会受制于主人、路人,更不怕恶人;而更重要的是,我们农村的狗,才有真正的狗模样。反观城里的狗,溜达到邻居家门口保准会被呵斥,或者是被重棒驱赶;尤其悲惨的是,城里的狗大凡都被一个绳索束缚,吃喝拉撒都要看主人的眼色行事,想要寻欢作乐,那简直比登天还难;而尤其让人不忍的是,城里的狗大多都没有狗模样,有好几次在街上碰到牵狗的人,我都以为她牵的是一只猫,或者兔,甚至,有一次我对面远远地走过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少妇,她手里牵着一只和她差不多高低的雪白色动物,我满以为那是一只羊,最终才发现那还是一只狗,但那只狗和它的主人比起来,我倒认为那个毛黄嘴尖的艳妇人更配得上“狗”这个名字。
   所以,我总有一个想法,假若我是狗,我一定要做我们农村的狗。
   狗是不应该有喜怒哀乐的。我总认为,狗的狂吠也好,狗的摇尾滴泪也罢,大致都和感受或者遭遇无关;这就像人类的微笑,大多都和心情无关,仅仅只是表情而已。但我有清晰的认识,我经常会被某些开心逗得前仰后合,有时候又被伤心催出许多酸泪,某些时候又会因为不公暴跳如雷……但我还总是怀疑,我终究是不是一只狗,甚至是不是一只合格的狗。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叫刘亮程的人,他告诉我,狗这一辈子,本来是看家守院的,更多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他对狗的这番定论,套用到我身上,我才发现,其实,我是一只狗。
   作为一只狗,我本来有资格活得逍遥,但我和别的狗——特别是我农村家乡的狗——比起来,我是一只失败的狗。我没能守好家护好院,也没能看守住自己。我有别于别的狗所驮载的重担却依然还在,沉甸甸、晃悠悠,而且漫无目的,不知前去的目的。
   前边有一只狗,还有另外一只狗,他们没再撕咬,也没再相互抚摸,而是从我的前方,走向更远的前方,一只在前,一只在后。
   其实,谁不是一只狗呢!
   其实,狗也不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