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散文)

作者:康桥

   我喝酒的历史,大致上可以追溯到四十多年前。
   我爷是个木匠,浪迹五湖四海、足迹踏遍江河南北的同时,也带出了同村或者邻村的几个得意弟子。
   四十多年前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饥饿在大多数人的心田种下了难以抚平的创伤。我爷和我的父母大致上也经受了饥饿的煎熬,好在,我爷的桃李成蹊虽没能给这个家带来时常的温饱,却在时断时续中让这个家能够品味到那个年代农村家庭近乎神话的荤腥气息,以及美酒的醺香。
   我爷一辈子大致带过十几个徒弟,得意的好像有四五个。我爷的那些弟子后来都和我大成了好兄弟,也成了附近村人翘指称赞的能工巧匠。我爷的那四五个得意门徒秉承着手艺人世代相传的知恩图报的优良传统,他们隔三差五总会带上自家也舍不得沾嘴的酒肉去看望我爷。
   他们带来的肉大致上都是一些熟杂肉类,酒也是散装在各种容器里的散酒。
   我爷每次和弟子们围坐在他炕桌的周围准备海喝时,几个我喊叔或伯的弟子们都会把年幼的我拉去同坐,一来图个热闹,二来也想让我爷最宠爱的我肚里多点油水,脸上多朵笑花。
   我爷善喝,那几个弟子也毫不逊色。我爷喜欢喝的是热过的酒。于是,每次当他们还没动筷子,还在海阔天空的神聊时,我就连抓带挖,挑自己看上眼的肉食使劲往肚子里塞。当我小小的肚腩撑得鼓胀时,我便领我爷的命,下到炕脚,扯来一抱柴禾,拢起一堆火,然后操持着一个缠有铁丝柄的铁罐,装上散酒在火上熬,等酒烧到泛泡了再递给他们喝。
   我爷爱我,我爷的那几个弟子无一例外的跟着我爷爱我。每当他们推杯换盏,酒酣兴高之时,总会有人怂恿我尝一口。
   我第一次尝酒大概也就是五六岁时。那一次呛得我鼻子流鼻、眼眶淌泪,甚至耳孔里都透出酒气。我被刺激得胡蹦乱跳,我爷和他的弟子们反倒哈哈大笑。
   第一次尝酒,弄得我丑态百出,我认定,酒不是个好东西。忌怕酒的同时,我的心底也生出无尽的好奇。我很纳闷,那叫做酒的东西那么辛辣,那么烧肚,喝酒那么难受,我爷和我那些伯伯叔叔们却都津津有味,而且每一盅入口都要咂出滋滋的响声,似乎十分享受。我怯生生地询问我爷,我爷只是哈哈大笑。我爷最小的一个徒弟给我说:一回怯,二回想,三回喝完不尿床,四回喝了能上干渠梁,五回喝了敢骂皇上他老娘……
   我那个叔说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是他说的似乎又有些道理——第一回喝酒我真的怯了,但看着我爷和他的弟子们一直兴致不减,我还真的有点继续想喝,而且,我特别在意我叔说的"三回喝完不尿床”。说实话,那时间我经常尿床,尿床一直折磨着我小小的心灵,在我备受我娘数落的同时,我也同时受到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的奚落和嘲笑;至于我叔说的四回能上的那干渠梁离我屋近十里路,实在太远,我没想去,也不敢去;而我叔说的五回喝完敢骂皇上他老娘,我认为他纯粹是撒酒疯,纯粹是发泄对他也没经见过的封建社会的不满。
   头一回喝酒留下了怯怕的病根,但我叔说的那番话给了我很大诱惑,我总想第二回会是啥感觉,尤其想着,喝完第三回我会不会改掉经常尿床的毛病。
   可惜的是,我爷为数众多的徒弟里也只有那四五个弟子偶尔来看我爷,而且不是每回都能带来酒肉。我幼年的那段时光充满了期待。
   然而,让我郁闷的是,我叔说的那个二回、三回在漫长的期待中终于度过之后,甚至有了好几个三回之后,我还尿了几次床。
   我开始怀疑我那个叔是在哄我。但我一直没敢当面质问我叔,我只是随着他们时断时续的酒局加劲努力地喝。我猜想,也许喝酒治尿床也会因人而异,别人喝三回就能根治,而我也许得喝过五回六回,甚至是十回八回以后才会有效果。后来我大我娘甚至是我周围的亲戚朋友都说我犟,事实上,我从小就犟;但我犟有我犟的原因——我相信一切有可能的事情!
   我尿床的毛病终于在我十岁时得到根治。我相信,那都是喝酒的功劳。那四五年间,我蹭喝我爷他们的酒加起来大致上够我洗一两次澡。
   我上初二那年,我爷一病不起。村里的许多人说,我爷的病都是因喝酒引起;后来,村上的赤脚医生也那样说。我大我娘,连同我爷的那些徒弟不再允许我爷喝酒。我爷开始变得闷闷不乐,而且经常喊肚子疼,饭菜很少沾口。我爷就那样卧床一个多月,到最后消瘦得失了人样。那时候,我经常以泪洗面,看着我爷的痛苦样,我心如刀割。我试着去和我大我娘说,给我爷一点酒喝,也许我爷能少一点痛苦。我大我娘和一些亲戚、包括我爷的那些徒弟商量后,终于同意了我的提议。
   我把酒拿到我和我爷居住的前屋,我爷总是紧锁的眉头似乎当即就舒展了许多,眼神也有了一点亮光。我给我爷倒了一小盅酒,递到我爷跟前。我爷伸出颤巍巍的右手,接过酒,停在空中,并不急于喝下去,而是苦兮兮地看着我。我明白了我爷的心思——我爷还想和往常一样,和我碰一下杯才肯喝。我急忙给自己也倒上一盅,将酒盅伸过去,和我爷手中的酒盅碰了一下,我爷便和我同时一饮而尽。那一刻,我爷的脸上浮现出久违的笑容。
   那年秋天,我爷撇下我,撇下所有的一切,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把那瓶还没喝完的酒留给了我。
   我爷没喝完的那瓶酒,我没舍得喝。我爷三周年祭日的那天,我偷偷把那半瓶酒带到了我爷的坟头,然后,他一杯,我一杯,喝了个一干二净。我给我爷倒酒的时候,酒杯里的酒总是波浪涌动,我感觉那是我爷在笑。
   后来,我出门求学遇到过几个有相同爱好的同学,我们高兴的时候聚在一起喝,失落的时候也聚在一起喝,无聊的时候也喝;再后来,我步入社会,各种琐事缠身,各种应酬难以推诿,各种心境来临,于是,酒事摩肩接踵。但这种种奢华或者是孤闷的酒事,都找不出当年我和我爷喝酒的感觉。
   我爷离开我三十多年了,每年的清明节、寒衣节我都会去看我爷;无一例外,我都会给我爷带去一瓶酒。纸钱燃烧的烟雾中,我喜欢听两只酒杯的碰撞声,喜欢听熟悉的咂酒的滋滋声,喜欢那萦绕不去的酒的往事。